就在席餘燼感慨之際，領航巨輪的情況越來越糟。

監測宇航員體表特征室內，無數的儀表變動著數據，如同夜空繁星閃爍。監測員冒出冷汗，立刻報備給決策員：“意外發生率提升了，我們已經前進過的路線不再連續，有明顯的斷裂征兆。偏航概率正在急速飆升……”

決策員說：“還有多久去到蟲洞中心？至少把船拖到那裏！還待在蟲洞邊緣可是會被直接分裂的！”

話音剛落，基地的電燈開始閃爍。正在拖動巨輪的宇航員忽然體力不支倒地。

監測員大喊：“左翼基地出現急性精神混亂！請求知識急救！”

決策員沈著道：“按照規定行事，已經請求其他文明的支援。”

基地內彌漫著焦灼的氣息。席餘燼按照工作人員的指引來到駕駛室。伽諾在門外守著。這裏的精神共鳴震耳欲聾，而席餘燼沒有感到半點不適。他來到一位已經暈倒的宇航員面前，正準備實施精神力鏈接。

忽然，周圍的宇航員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倒成一片。

在基地的工作人員頻道內，監測員幾乎要瘋掉了。它顫抖著聲音說道：“出現最糟糕的情況了，大面積的急性精神混亂，巨輪的動力不足，我們都會迷失在蟲洞裏的。”

決策員：“把所有輪值的外交官都叫上！有多少位宇航員混亂了？”

監測員：“右翼12位，左翼……67位。”

決策員張口欲言，卻苦澀得發不出聲音。

行星基地上，數位來自不同文明的輪值外交官履行它們的義務。它們離右翼最近，所以優先去了右翼實施知識急救。

“我從未遭遇過如此可怕的偏航事故。”一位外交人員不安道，“這麽多混亂的宇航員，我們的人手遠遠不夠。”

“這裏就有12位。左翼有誰在？那邊可更糟糕！”來自青族的外交人員更是發出著急的壓縮信號。

另一位穿著巨型宇航服的外交生物說道：“據說是藍星的餘燼……”

左翼基地的駕駛艙內。

席餘燼看著倒成一片的宇航員，因為拿不定主意這現象是不是正常的，所以幹脆裝作很淡定的樣子。他也知道時間緊迫，直接啟動了四顆小行星。

急性精神混亂，指生物的精神混亂瞬間加重，以致於忘記一些抽象概念。例如無窮大、勇敢之心、兩者相比其一更加重要。由於生物的知識體系與抽象概念息息相關，缺少一塊磚，整座金字塔都會坍塌，可能直接使生物變成傻子。

而讓生物及時學會這些抽象概念的行為，叫做“知識急救”。簡單來說，就是用精神力直接給對方的靈魂講故事。

知識急救中，有一類故事最為高效，那就是兒童寓言。生物們小時候都在這些簡單的故事初步摸索到世界的真相，例如撒謊的生物會長出多個鼻子、吃苦耐勞的生物會有好結果。

席餘燼的精神力在此刻非常乖順，順利與暈倒的宇航員鏈接。他好像看到了對方學習過的知識庫，密密麻麻都是看不懂的文字，而知識庫的某個角落一片空白，那就是需要他急救的地方。

得益於席餘燼非常愛精分馬甲，他臨場編故事的能力遠超常人。且他也慣用了小行星碼字機，所以鏈接精神力的效率非常高。

他同時對鏈接到的宇航員們講述眾多概念的寓言，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艙室裏回蕩，似乎有許多個自己在附和。

“一位小朋友決定將蛋糕分享給好朋友們。小朋友將藍莓蛋糕分成兩半，忽然想到吃蛋糕時認識到新朋友，新朋友沒得吃怎麽辦？於是小朋友將剩下的蛋糕再切了一半，這下每位朋友都有四分之一的蛋糕。小朋友不知道會認識到多少新朋友，於是將四分之一的蛋糕再切一半，每人可以獲得八分之一的蛋糕。如此切了三次後，每人只有1/64的蛋糕，只剩下指甲蓋大小了。難道就無法再切割了嗎？可萬一還有新的朋友呢？

於是小朋友拿了更小更鋒利的刀，成功將剩下的蛋糕繼續分成兩半……如此一半又一半，無論怎麽分，剩下的蛋糕哪怕小到只有指甲月牙了，都能繼續分兩半，無法分盡的蛋糕屑，就叫做無窮小。

而無窮小的對立面，就是無窮大。”

盡管在席餘燼看來，他花了一點時間來講故事，但在外界看來，席餘燼只是在宇航員面前停頓一會兒，就走到下一位面前。他身邊的四個小行星同樣持續輸送童話，蘇醒的征兆以席餘燼為圓心慢慢擴散開來。

僅是幾秒後，宇航員恢覆神智，神色還有些迷茫。它像是剛剛睡醒，而夢裏，聽到了柔和又夢幻的故事。在場唯一行走的人類十分從容，讓生物忍不住安心。它看見來自藍星的人類沿著階梯一步步走向最中心的駕駛臺，令靈魂舒緩的精神力掃過不幸的宇航員，一點點撈起沈淪的生物們。

當餘燼走到最中心，上方的溫和的白光打下來，如恒星照耀，萬物覆蘇。

席餘燼在最中間的宇航員停了久一點，因為這個故事比較棘手。

幾分鐘後，他回望蘇醒的宇航員們，深感自己這次任務完成得不錯，沒有露出任何馬腳。而宇航員們不斷站起，動作仍有些踉蹌，它們都楞楞地看著他，一時竟然沒有生物發出聲音。被這種如有實質的目光盯著，雖然知道面罩擋著看不見，席餘燼還是露出了禮貌的笑容。

又過了一會兒，駕駛室的大門打開。幾位穿著宇航服的外交官沖進來：“我們前來進行支援——”

剩下的話語被掐滅在喉嚨中。

來自其他文明的外交官看著滿室行動自如的宇航員，第一時間懷疑自己走錯路了。可這裏確實是左翼沒錯。它們的目光漸漸掃過全場，放在最中心的席餘燼身上，某種真相在腦袋裏轟的一聲炸開。

“難道……”

“這不可能！”

“可是再不可能，現在我們都親眼所見，它確實發生了，如同1+1確實等於2一樣——”

眾前來支援的生物們語言混亂地交流著。席餘燼聽不太懂，但生物們則很清楚它們震驚的點，交流通暢。後方決策員急忙忙趕來，先是疑惑怎麽支援者都不動，然後再看到已經整備好了的駕駛室，一時驚得忘記了語言。

聯絡器裏，監測員不可置信的聲音響起：

“確認無誤！左翼駕駛艙67位宇航員解除了危險狀態！都是藍星餘燼一個人做到的！”

駕駛室內眾生物才像點了播放鍵一樣嘩然。席餘燼還處於懵圈的狀態，周圍生物的激動喊聲就像浪花一樣將他高高捧起。

“太強悍了！這就是藍星的實力嗎？”

“我在昏迷時確實聽見了很溫柔的聲音，原來那是餘燼先生……”

“藍星！藍星！”

全場都在為席餘燼的創舉而歡呼。

席餘燼緊急思索，他判斷他講故事的能力或許不算特別出眾，就算他確實非常會寫心靈雞湯，小故事也不可能講得一波三折。那麽會影響到速度的，就是精神力……回憶剛才的急救過程，他一點點明悟，精神力可以直接對話靈魂，那當然也能直接摧毀靈魂。原來精神力是這樣使用的，所以能力卓絕的小說家才被稱為行走的武器……

那以後應該有保命的本錢了？

席餘燼樂觀地想。

現在他還要應付其他生物的熱情詢問。那些生物在他身邊圍得水洩不通，喊聲此起彼伏。席餘燼心想要不是有個宇航服，他估計又被這些外星人淹沒。

“餘燼先生！您講述故事的語氣好溫柔，我好像回到了初生的水裏，在波浪裏輕輕搖晃……”一位宇航員深情表白，“請問您的故事有名字嗎？”

席餘燼依舊禮貌一笑，說道；“沒有名字，但可以看作一個合集，叫做……《宇宙的一千零一夜》？”

周圍的宇航員都希望他把今天的故事整理成冊。

而最中心，也是昏迷最嚴重的宇航員撲過來，被其他宇航員擋住了，它激動地問：“我從未聽過如此符合我口味的故事！全世界都是黑暗的！全世界都對不起我！而我卻要拯救全世界！就是這種感覺！您是怎麽做到！”

席餘燼認出這位宇航員，感到一陣頭疼。因為中心的宇航員缺少的概念叫做，中二。在地球，是一種常見於中學二年級學生的以自我為主角的思維。

席餘燼只能給它編了一個套路的魔法少女變身對抗邪惡的中二小說，沒想到它醒來後還記得。

“沒有想到您這麽嚴肅的人也會編出這樣的故事！我真期待您的下一部著作！”宇航員大誇特誇。可這卻引起了席餘燼的警惕。這個故事是不是太突破餘燼的風格呢？他不希望餘燼的變化太大，如果總是搞反差，外界對餘燼的印象就會稀薄。

如果要把這個故事歸為別人，那誰比較適合呢？

席餘燼想了一圈，荀命中二的味不對，其他人好像不是寫這種風格的小說家，他決定現場新編。

“那是我們藍星的自由小說家平時編過的故事。”席餘燼快速想出新馬甲的名字，“那個人叫做……飛鳥！”

這些宇航員在基地內游走的樣子，像是魚群，也像是飛鳥。

“噢，原來是飛鳥這位小說家……”宇航員的語氣流露出憧憬，仿佛它很了解飛鳥，“我會用盡全力支持藍星小說家的！”

它一個不留神，席餘燼就繼續被其他生物的激動淹沒了。席餘燼感覺有人拉住自己，乖乖跟那個方向走了，因為他知道這個時候伽諾總會輕易地帶他離開。

“好了！別打擾餘燼先生了。我們要繼續幹活！”

決策員喊道。

眾宇航員才想起自己的職務，回到駕駛臺上，繼續拖動巨輪。席餘燼終於順利走到空地上，圍觀生物們如何齊心協力地度過難關。下面的事已經不是他能決定的了。

監測員繼續播報數據：

“偏航概率45%！”

“偏航概率56%！”

“偏航概率77%！”

“到達蟲洞中心！偏航概率99%！開始鎖定模式！全員固定！”

所有生物的情緒都被這一聲聲播報調動。它們被安全帶牢牢桎梏住。事實上若意外真的降臨，安全帶並不能阻擋什麽，它們只是在盡可能做好一切準備。乘客區的所有生物都牢牢抓著把手，有的遺憾自己這次的貨物要全部打水漂了，有的想起自己的朋友還在上個星系，有的甚至開始寫沒有生物會看見的遺書。

“確認偏航……”

大概是最不想的意外終於發生，監測員說出這句話時反而一身輕松，“我們已經盡自己最大可能達到蟲洞中心，接下來，就看時間會把我們帶到哪裏了。”

決策員幹澀道：“謝謝為之努力的各位，開啟剎車程序吧……”

空氣彌漫著沈重的氣息。宇航員們已經不需要使用精神力了，它們三三兩兩地坐下來，等待概率的最後判決。外交官們沈思不語，席餘燼看著一切，想起在虛擬圖書館裏讀到的知識。

在宇宙的基礎認知裏，時間具有單向性。所以便將時間比作一去不覆返的風，生物所處的空間則是一片不斷擴張的沙漠。然而這沙漠並不是一個整體，而是一個個小小的沙礫組合成的龐然大物。在沙礫與沙礫之間，它們的接觸面則因為強作用力產生原始蟲洞。當沙礫開始移動時，原本的蟲洞自然斷開，等待沙礫和另一個沙礫接觸，才會產生新的蟲洞。

那麽沙礫是如何移動的呢？和現實的沙丘一樣，一些沙礫幾乎靜止不動，一些沙礫移動地極快。

在現實裏，當風拂過沙漠，形成了一座座新月沙丘。如果以物理常識初步判斷，沙丘應該沿著迎風方向移動，因為風速越大壓強越小。可現實並非如此，沙丘是順風向而動的。沙丘迎風坡腳底的小小的沙礫被風吹起，一步步來到沙丘頂端，再沿著背風坡順勢滾下。正如沙丘順風而動，空間沿著時間箭頭的方向而變化，所以才有火焰釋放熱量後熄滅、生物越長越大、越長越老。而一層層沙礫被風掀起，原本最裏層的沙礫成了新沙丘的最外層，這座宇宙沙漠上的眾多沙丘就這樣不斷變化著。

現在領航巨輪就在最表層被風掀走的小沙礫上。他們已經越過了沙丘的頂端，正在快速向下滾去。某個穩固星系上的生物朝外太空看了一眼，而這一眨眼的瞬間，領航巨輪已經跨越數萬個星系。

所有生物感受到極其恐怖的真空感，走馬觀花般回憶了生前所有事情。

太空逐漸由斑斕恢覆成平靜的漆黑。席餘燼眨了三下眼，整艘領航巨輪才在轟轟的爆炸聲勉強剎車，耳邊耳鳴不止。

過了許久，船上的所有乘客才清醒過來。

席餘燼四處觀察，整艘領航巨輪已經破敗不堪。原本它像被咬了一口的月餅，現在則只剩下一半質量。失去的質量都成了剎車的燃料。而當行星內核完全冷卻之時，這艘巨輪也迎來了它的終結。

駕駛基地傳出沙沙的電流聲。

然後一個聲音傳至每件宇航服的聯絡器上，決策員們激動地喊：

“我們！成功遠航了！！”

整個基地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聲。

無論什麽生物、無論什麽文明，此刻都激動地抱在一塊。青族的幾個腦袋如同蛇般扭曲在一起，被旁邊的巨型生物狠狠親了一口。穿著宇航服的工作人員如同魚群般繞空旋轉，手腳不分地跳起真太空舞步。在遙遠的乘客區，無數身處同一艘飛船的生物們喜極而泣，打破了所有芥蒂抱頭痛哭。

在震天響的慶祝中，席餘燼看向自己來時的方向。他知道自己剛剛穿越了數十萬個星系，已經把最開始的旁石星系遠遠甩在身後。

……原來這就是永不返航，他永遠不可能回去了。

他有些恍惚，看見身邊的伽諾。他們穿著宇航服，只能從小小的面罩裏看到雙方的眼。對視的那瞬間，席餘燼心頭一暖，伸手牽住了伽諾的手，在滿座歡樂中享受著片刻的寧靜。

“好了大家，慶祝到此結束。”決策員的聲音仍然掩不住高興，它故作淡定道，“這還只是小場面呢。我們這艘領航巨輪，已經遇見過數次偏航事故，身為它的宇航員可要維持好它的格調啊！”

宇航員們發出眾多噓聲。

“觀測員，我們到哪了？”決策員的聲音越來越小，似乎在聊技術上的事，“我們到了新地方，又要重新設計航線了，希望在新的航線的上座率能高點，我們是不是要裝飾一下行星呢……”

技術人員快速地確認了它們此刻所處的坐標。這個過程相當迅速，因為基地已經接受到離它們最近的文明的信號。

領航巨輪發出信號，表明自己因偏航而來，請求在該文明領地停泊。這個文明同意了，發來它們最新更新的具體星圖，使得領航巨輪更加快捷地找到目的地。

“不愧是它們，我從未見過如此精準的星圖……該死，這裏停泊的領航巨輪也太多了，果然科技等級越高生意越不好做啊……”

決策員忘記關麥，碎碎念傳到席餘燼耳邊。

一張擠滿小點的巨大星圖展示在基地上空。不同顏色的小點代表不同重要建築，領航巨輪這種行星級巨輪是綠色小點，在星圖的邊緣匯成長河。而星圖中間的各色小點就像機器裏的爆米花一樣擠成一團，可見這個文明的繁華。

“向乘客們宣布吧，它們也等急了。”

隨著決策員發布指令，聯通全巨輪的交流頻道打開，不同語言的播報聲宣告它們已經抵達下一站。

“乘客們——”

一位宇航員在星圖下張開雙臂，聲音昂揚道。

“——歡迎來到智械族的自囚之地！”

“深空監獄！”

作者有話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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官方小說家：榮格、穹天、浮靈、明幸

自由小說家：荀命、永夜、滄海、飛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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